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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13日,我在台南陳家的經過

已更新:2020年10月18日

政治大學第三部門研究中心主任 地政學系教授 徐世榮


由於10/12有內部消息傳出,政府即將在10/13進行強拆,我急忙在10/12晚上入駐陳家,睡在陳家二樓前面的房間。雖然偶有睡著,但只要是外面有一些奇怪聲音,立即會被驚醒,打開窗簾及窗戶,向外探視,一晚多次起床。


約4點多,快接近5點左右,那時天還沒有亮,外面有不祥聲音,立即起床。打開臥室的門時,見文瑾也已起床,她告訴我,由於黃家那邊警察已先有動作,因此洪輝祥老師及屏東來的朋友先趕過去支援了(我們原本以為拆除動作只會針對黃家,因為陳家已經願意把房屋捐給政府,並將在10/14舉行南鐵藝術宅記者會,而民進黨政府也都早已知悉,因此致曉要求優先守護黃家)。也就是說,那時陳家屋內,只有陳家兩老、三姊妹、菲傭、及我,共7位。


5點多時,警察忽然一下子都出現了,那時225巷尚未全面封鎖,幾位年輕的媒體記者(蘋果日報、中國時報等)急忙敲門,要求進入,我們開門讓他們進來,之後也有一位伙伴Beer匆匆由黃家趕回,是爬鐵柵門才得以進入。那時還能夠進來,但是後來警察全面封鎖,所有前來支援的伙伴就全部被擋在青年路225巷前。


約6點天剛亮時,鐵道局人員就出現在門外,他們開始在門外宣讀他們今日行動的法律依據,並要求屋內所有人員立即離開。由於我們也有擴音設備,文瑾立即把它搬到門口,相對的,我那時就拿著麥克風也大聲宣示做為一位國民在憲法上所應享有的基本權益,並指出政府今日的行為已經嚴重違背了兩人權公約的規定,希望鐵道局能夠停止行動。但鐵道局完全不為所動。

大概也是在那時,當我們都還在屋內時,鐵道局竟然已經在拆除陳家後面的圍牆及部分建築物,外手的聲音相當的巨大嚇人,而拆除的動作也非常的粗暴及危險,我那時站在前門,告訴門外的鐵道局人員,人都還在屋內,怎麼就可以進行拆除作業?這非常的危險,也完全不符合法律規範,我要求他們立即停止。後來工作人員在將圍牆及一部份建築物拆除後,雖有暫時的停止,但是後來還是有陸陸續續的拆除危險動作。


由於外面的鐵門有上一個簡單的鎖,鐵道局隨即派工作人員,拿出工具破壞那個鎖。在大門打開之後,鐵道局中工處人員立即進入陳家。為了不讓他們進入客廳,我擋在客廳的門口,也為了避免老人家及陳家人員的驚嚇,我也不讓鐵道局人員接觸陳家二老及家人,我希望由我來當中間的溝通聯繫人,這一點兩邊都是默許的。


鐵道局現場指揮官為中工處吳副處長,另一位則為比較年輕的陳先生。吳副處長進來後告訴我,他們給陳家10分鐘,讓陳家在10分鐘搬離家具與物品,10分鐘之後他們隨即要進行相關的作業。依我過往的經驗,他們應該會讓警察把我們全部抬(或拖)出去,之後清空物品,然後再把建築物拆除。


我一聽到只有10分鐘,整個人愣住了,這等於是不給時間。我明白告訴他,這是不可能的。我也清楚告訴他,陳家已經決定把房子捐給政府(這是吳副處長知道的),並請搬家公司在今天上午來搬家,是否可請寬延一點時間,讓他們自己把重要物品搬離,之後再讓他們有尊嚴及安全的離開他們心愛的家園?


對於我的請求,吳副處長原本是不同意的,他一直向我表明屋內的人員必須要立即離開,屋內物品他們會搬離,先裝進已經準備的貨櫃內,之後再請陳家來領取。我則告訴他,陳家兩老年歲已高,一位92歲,一位89歲,陳爸爸已經失智,陳媽媽則是心臟已經裝了支架(這也都是吳副處長知道的),你們真的要把他們抬出去?我也告訴他,現場新聞記者不少,你們真的願意讓警察強行抬出老人家的畫面公諸於世?如果在警察執行的過程中有任何的失誤,若造成了人身的傷害,請問誰要負責?為什麼不能夠平和的處理?

吳副處長原本堅持只給我們10分鐘,時間過後就要開始採取行動,但是我也強調10分鐘是絕對不夠的,拜託他們能夠多給一點時間,我再三的求情,表示陳家原本就有安排搬家公司要來搬家,這絕非是謊言,也絕對不是緩兵之計。正當我們相持不下之時,很感謝救星出現,也就是王家貞市議員及她的先生趕到現場,他們加入了協調的行列,那時大概是清晨6點多。

王議員也不認可鐵道局的方案,她立即打電話給台南市二位副市長及黃偉哲市長,但是剛開始時他們的電話都沒有接通,王議員鍥而不捨,不斷的打,後來先聯絡上二位副市長,繼而再聯繫上黃市長。電話中可以聽出市長及副市長都自認很無辜,他們都主張這是鐵道局所負責的工作,但是王議員姿態放的很低,不斷地拜託黃偉哲市長能夠幫忙與鐵道局協商,希望能夠把陳家撤離的時間延後。電話中她一直稱黃市長為「老大」,不斷地請託,這讓我相當的動容及感謝。


就在我們還在協商的過程中,鐵道局又來了一位年輕的工作人員,其態度非常的囂張跋扈,要求我們立即撤離,而且對王議員很不禮貌,他主張這是鐵道局的工作,台南市政府無權插手。但是,王議員顯然也不是省油的燈,她說如果單純是鐵道局的事,那麼憑什麼要台南市政府派出這麼多的警力?她會立即要求黃市長把所有的警力撤離,那位年輕的鐵道局人員聽了之後立刻啞口無言。

也就在我們還在協商的過程中,現場指揮官吳副處長仍然要求我們立即撤出,但我還是以相同的理由來拜託他,希望能夠等搬家公司抵達,讓陳家自己把心愛的家具、音響、電視及貴重物品搬離,王議員也是持相同的看法。吳副處長原本不同意,王議員就強硬回應,「那你們就連我也一起拖出去!」王議員的氣勢相當的凜然,吳副處長聽後面露難色,而我也適時的提醒鐵道局人員,你們真的要把92歲及89歲的老人抬出去嗎?要是發生任何的意外,你們承擔的起嗎?

由於現場雙方的互信基礎不高,我就請文瑾到庭院來,當著吳副處長及鐵道局人員的面前,打電話給搬家公司,讓他們相信陳家原本就確實有安排搬家公司要在當天上午前來進行搬家作業,這絕非是騙局或是拖延手法,我們也把搬家公司的手機號碼提供給鐵道局,讓他們自己來聯繫。陳家透過高雄友人安排的是位於高雄的搬家公司,他們從高雄過來需要一些時間,他們原本是預計10點抵達,不過我們拜託他們能夠提早一點到,後來搬家公司也很幫忙,大約是提早在9點36分抵達,由於225巷已被封鎖,因此鐵道局安排他們由屋後進行搬遷。

在這當中還發生一件重要的事情,即吳副處長及鐵道局人員告訴我,當天只是要進行陳家建築物的封存,不是要拆毀它,因此只是形式上在客廳大門釘上木板,不要再讓任何人由此進出,但是陳家未來還是可以由後面廚房的地方進入,繼續搬離陳家的物品。我覺得這一點非常的重要,我有把這一重點轉達給陳家,而致曉那時剛好也從台北打電話回來,我就告訴他這個重要訊息,我認為如果只是封存,那麼對於陳家所提出來的「公共藝術化」提案或許就有被討論的可能性,我當時認為這是鐵道局的善意,我在電話中也對致曉釋出這樣的訊息。熟不料,我所接收的竟然是個不實的訊息,這也讓我因此對陳家充滿了歉意。

當搬家公司在進行搬家作業時,為了取得鐵道局的信任,我們特別讓鐵道局人員到樓上進行檢查及拍照,請他們把照片傳給上級長官,不過,縱是如此,吳副處長還是不斷地在催促,他要求10點是最後期限,但是後來眼看搬家公司無法一趟就把全部物品載走(搬家公司開來一部車,原本是2個人力,後來又加入2名冷氣機專業人員,共為4個人力),他們又提議鐵道局的車輛加入載運,但這為陳家所拒絕,陳家不希望鐵道局人員碰觸到他們的物品。後來,台南市東區區長也來了,他除了不斷地催促我們之外,也提議在台南另外找一家可以協力的搬家公司,但是這個提議後來也因原本搬家公司的加快速度而不了了之。

另一方面,王議員對於黃偉哲市長的請託產生了效果,黃市長後來告訴她,陳家搬離的最後期限為當天午夜12點,這個期限比我們原先的期望還來得寬鬆,但是這卻不為現場指揮官吳副處長認可,他表示並未收到上級長官的指示,因此仍然要求我們在10點前搬離。但是事實根本就是無法達成,雙方後來又不斷地協商,由10點延至12點、最多兩趟車程、到後來的下午3點,而搬家公司也承諾最遲不會超過下午5點,但是後來在大家的協力下,我們大概是在2點半左右完成了第三趟載運,而大部分的物品也已經搬離,僅剩下一些零星的物品及無法載走的心愛樓梯及建築物。陳爸爸及陳媽媽背起他們裝著藥品的背包,不斷地看著及觸摸這棟難以割捨的建築物,陳媽媽並不斷地低頭啜泣。


要陳爸爸及陳媽媽離開自己心愛的家園,這一定會讓他們心碎的,陳爸爸由於已經失智,或許會比較沒有強烈的感受,但是陳媽媽則是完全不同,這棟建築物的許多設計都是來自於她的巧思,若以大家幾乎都知道的漂亮旋轉式樓梯為例,就是因為她年輕時看了「亂世佳人」這部電影,女主角費雯麗優雅的從樓梯上走下來那一幕,讓她永難忘懷,因此她也很希望自己的家能夠有一個類似的樓梯。這棟建築物等同是她的夢想,她時常說,它就如同是她的另一個「孩子」,如今要離開自己的「孩子」,她怎麼會受得了?又怎麼會捨得?


為了讓她的心情能夠平靜,我和文瑾商量之後,覺得應該要藉助於宗教信仰的力量來安撫她,我們因此覺得在離開這棟建築物之前,應該要有個「離別的禱告」,而禱告也是陳媽媽每天必做的功課。文瑾立即聯繫了以前曾經協助的南鐵青年,他那時是台南神學院的學生,如今早已畢業並且擔任牧師。他雖然無法前來安慰陳媽媽,但是他馬上寫了一段禱告文,希望這能夠給予陳媽媽一些心靈上的慰藉。另外,前幾天蘇貞芳牧師也曾透過LINE寄來一首台語聖詩,「境遇好壞是主所定」,我們覺得在離開之前也應該要播放這首聖詩。除了離別的禱告與唱聖詩之外,我經與文瑾討論後,也覺得應該要有一個簡短的「離別的聲明」,經意見交換之後,就由我來草擬,這份聲明我們將之稱為「三個感謝及三個祝福」。


我建議一家人聚集於漂亮的旋轉樓梯前,陳爸爸及陳媽媽站在前面,三姊妹則是站在他們身後,我很榮幸得到陳家的信任,則是站在樓梯的一旁,全程由我來發言,此時陳媽媽及三姊妹已經是泣不成聲。我們開始我們的禱告,並由我來朗讀「離別的禱告文」:

「在黑暗裡依然光照人的 上主,為著面對迫遷的南鐵居民祈禱,知道他們所愛的家園,即將面對不樂意的遷移。懇求你親自在四面受敵、心理作難、失望恐懼裡頭,陪伴安慰他們,雖然我們在瓦器裡頭,脆弱、易碎,但我們有寶貝在我們內心,有不被摧毀的價值,求你安慰看顧內心受傷的居民,在這目睹家園損失的過程裡,有你自己的公義、平安與他們同在,奉耶穌基督的名祈禱,阿們!」

之後,由我的手機大聲的播放出台語聖詩「境遇好壞是主所定」,我們也一起跟著唱聖詩。在唱完聖詩之後,接下來則是由我來宣讀陳家「離別的聲明:三個感謝及三個祝福」: 「第一個感謝:我們要非常感謝全台灣有那麼多的好朋友長期給予我們的關心、鼓勵與支持,讓我們能夠堅持了9年多的時間,今天甚且有許多好朋友不遠千里而來,不斷地給予我們加油打氣,我們要由衷的謝謝您們。」

「第二個感謝:由於致曉身兼自救會會長,因此我們要代替他感謝自救會的所有成員,多年來我們為了保護自己的家園,維護國民在憲法中所保障的基本權益,我們不屈不撓堅持奮鬥,雖然最後的結局不如原先的預期,但是我們已經共同完成了重要的使命,也為台灣的保護家園寫下了歷史的篇章,我們相信在台灣的反徵收及反迫遷的歷史上,我們已經共同立下了一個典範,很謝謝您們。」

「第三個感謝:我們今天即將要離開心愛的家園,我們要特別感謝這棟建築物,感謝它幫我們遮風避雨,讓我們可以在這裡受到爸爸媽媽的呵護,長大成人及成家立業,我們在這裡留下了許多的美好回憶,這些都是與這棟建築物無法分割的,我們因此也要特別的感謝它。」 「第一個祝福:為了讓這棟建築物能夠存續,不讓它的美好受到破壞,我們願意把它捐給政府,未來希望政府能夠好好的善待它,讓它能夠作為公共藝術使用,持續它的生命,我們因此在離開前要特別祝福這棟建築物。」

「第二個祝福:相對的,我們也覺得這棟如同是家人的建築物應該也會祝福陳爸爸、陳媽媽、及陳家所有的成員。因此,請容許我代替這棟建築物來表達它對於陳家的祝福,希望陳家所有成員都能夠身體健康、精神愉快、生活美滿,我們的實體雖然分離,但是情感上將會是永遠都聯繫在一起的。」

「第三個祝福:我們要祝福所有的台灣人,但願您們都不會遭受到與我們相同的待遇,我們很希望所有因為徵收及迫遷的痛苦都能夠到此為止,不要再有任何台灣人有與我們相同痛苦的經驗。我們很期待都市計畫及土地徵收的相關法令能夠趕快修改,讓它們符合一般民主憲政國家所應該具備的水準,讓台灣真正成為一個保障基本人權的國家。」

在做完「離別的禱告」、「唱聖詩」、及宣讀完「離別的聲明」後,娜娜扶著陳爸爸,我則是扶著陳媽媽,三姊妹走在後面,我們緩緩的步出客廳大門,陳媽媽這時是非常的難過,不斷地哭泣,我則是拿著手機,持續播放「境遇好壞是主所定」聖詩,並在她的耳邊輕聲的告訴她,「上帝自會有安排」,儘可能撫慰她難過的心情。走出大門後,兩老轉過身來,深深的向這棟建築物鞠躬,表示告別。

繼而是走出庭院的大門,在225巷青年路口聚集了許多好朋友,他們一早就從台灣各地趕來,但因為警察的阻隔而無法進入陳家。他們雖無法進入,但是不斷地在巷口大聲的呼喊口號,藉此鼓舞屋內的我們,一直都未曾間斷,他們包括了台中來的林金連、李蔚慈、李蓮鳳、鳳山來的張雅琴、高雄大林埔洪秀菊、屏東洪輝祥及綠農的家伙伴們、台北社子島的許多朋友等。陳媽媽走出家門後,第一件事就是要向所有的伙伴表達感謝。我攙扶著她走向巷口,向他們表達感謝,這時洪秀菊從外面遞過來擴音設備,就由我代替陳媽媽,再一次表達對大家的感謝與祝福,並希望所有的痛苦就到此為止。之後,我們回過頭,往巷底走過去,好友洪箱、徐玉紅等紛紛在那邊等候,大家一看到陳媽媽,立即上前深情擁抱,彼此嚎啕大哭。過一陣子,陳爸爸、陳媽媽、娜娜、及我坐上文瑾的車子,從知事官邸附近離開了心愛的家園,那時大概是下午三點半左右。

為了撫慰老人家的情緒,我們找了一個地方坐下來聊天喝飲料,並逗老人家開心,當我能夠看到陳媽媽的笑容時,我內心的緊張情緒也才稍微的放鬆。之後,他們送我去搭高鐵回台北,路途中致曉來電,告訴我,房子在我們離開之後不久,立即就被鐵道局拆毀了,聽後,我禁不住掉下了眼淚,久久不能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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